元 朱帘秀—十里扬州风物妍

寿阳曲·答卢疏斋

山无数,烟万缕,憔悴煞玉堂人物。

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,恨不得随大江东去。

如果你爱读“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”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”,如果你爱看传奇精彩的元杂剧,那你一定不会错过朱帘秀。

在元代的朱帘秀,地位便似近代的梅兰芳,她是戏曲界独一无二的当家花旦,一双妙目秋水含情,一点笑意百花盛放,“姿容姝丽,杂剧为当今独步,驾头、花旦、软末泥等,悉造其妙,名公文士颇推重之”。元杂剧大家关汉卿为她量身打造《救风尘》和《望江亭》,甚至《窦娥冤》的诞生都离不开朱帘秀的演绎,更在《一枝花·赠朱帘秀》里赞她“富贵似侯家紫帐,风流如谢府红莲”“十里扬州风物妍,出落着神仙”。

江南向来是风物妙丽之地,青山隐隐,绿水迢迢,“二十四桥明月夜”教人心驰神往,扬州更是自古多美女,“楚腰纤细掌中轻”。而在关汉卿的笔下,朱帘秀却是扬州这一宝地中出落的“神仙”,赞誉之高,可见一斑。

许多人都记得张艺谋的电影《霸王别姬》中所描绘的戏班生活,幼年时因家贫而进入戏班,从此以后过往的家人都不再是家人,相亲相爱、相依为命的只有这一班走南闯北的小伙伴。朱帘秀在戏班中排行第四,被亲昵地叫作“四姐儿”。

虽然出身贫微的戏班,只是一名唱戏的戏子,但朱帘秀的分量绝不止于此。她同当时的许多文人才子如卢挚、关汉卿、胡祗遹、冯子振等均是至交好友,不同于逢迎作笑的乐伎,朱帘秀是被当作朋友看待的。胡祗遹便称她是“见一时之教养,乐百年之生平”“一片闲云任卷舒,挂尽朝云暮雨”。在喧嚣热闹的戏班里,她能保持云卷云舒的平淡心态,虽没有受过高等教育,依然能“见一时之教养”,已经称得上是“出淤泥而不染”了,这同她个人的志向与心气有很大的关系。也正是她个人的高迈不群,才使得她凭借低微的身份亦能收获许多名人大家的珍贵友谊。

芳华盛开的朱帘秀在成长为元杂剧花旦的路上,不可或缺的便是这些朋友的帮助。每一位演员若想名扬四海,便不能缺少一部成名作,对于朱帘秀来说,她的代表作便是《窦娥冤》。

这部名著对现代的我们来说耳熟能详,关汉卿大名鼎鼎,《窦娥冤》名传千古。可正像柳永潦倒街头千百年后才成为宋词大家一样,关汉卿的许多作品在当时并没有受到极高的评价。他的字里行间充斥着愤世嫉俗,他的杂剧主角都是低贱奴籍,很难得到掌权者的欣赏。这时候,已经小有名气的朱帘秀,接演了他的《窦娥冤》。

她赌的是他的才华,也是她对知己的信赖。

《窦娥冤》一夜之间红遍大江南北。不卑不亢不屈从于权贵的窦娥,仿佛是每个饱受苦难的底层百姓的写照,《窦娥冤》如预期那样广受欢迎。

朱帘秀赌赢了,关汉卿名声大噪,而她也一跃成为梨园名角。

她果决飒爽的气度,亦像窦娥一般为人称道,其中便有一位狂热的爱慕者——卢挚。

卢挚字疏斋,是当时极有名气的一位翰林学士,文采斐然,风姿翩然。当时元朝的文人普遍喜好用“斋”作字,这同他们信奉的道教有关,前文提到的汪元量出家为道士颇受推崇,“斋”为字,也是同理。

两人感情最为炽烈时,便以诗作往来。但卢挚有公务在身,朱帘秀亦要随戏班去各地演出,聚少离多,相思情浓,卢挚便率先写了一首《寿阳曲·别朱帘秀》一表钟情。

才欢悦,早间别,痛煞煞好难割舍。

画船儿载将春去也,空留下半江明月。

“痛煞煞”三字听来,虽有几分肉麻,却显见情切。“画船儿”自然就是戏班搭乘的船只,对卢挚来说,朱帘秀便是他心中的“春”,她一颦一笑便仿佛春天花都开好了,千里莺啼,绿树红花。而她一离去,满江碧波之上,就只余半轮明月,剩余的半轮便追随着心上人去了。

卢挚写的不仅仅是明月,分明就是他的一颗心,剖成了两半,一半落在朱帘秀的喜怒哀乐中,一半留在自己身上,每一次血脉流转都带着与另一半分别的痛楚和思念。

这段感情中,不仅仅是卢挚投入得多,朱帘秀也用情至深,她不久就回了一首《寿阳曲·答卢疏斋》。

“山无数,烟万缕,憔悴煞玉堂人物”,山万重,水万重,烟雾万缕,相思催着她这“玉堂人物”憔悴煞。在朱帘秀的笔下,千丝万缕的也不是烟雾,而是她心中的思念,一丝一缕,充满了四肢百骸。

“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,恨不得随大江东去”,倚着篷窗,只觉得心中活受苦,恨不能随着滔滔江水东去与你相见。

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”朱帘秀对卢挚的思念,同样绵绵不绝。两人在长达一年多的两地分隔后,朱帘秀下定决心,与卢挚择地定居。

于是,她选择了扬州。

“春风十里扬州路,卷上珠帘总不如。”风花雪月的扬州从来不缺少能歌善舞的美女,元杂剧的世界也从不缺少唱念做打样样俱佳的花旦。

朱帘秀的步伐一慢下来,就像是减少了荧幕曝光率的明星,渐渐人气低迷起来。

可此时的卢挚,已经在一年的分别中,悄然改变了心意。

情由浓转淡,他已不再是当时那个“好难割舍”的好郎君了。爱情里,开始时相爱得热烈,结束时往往只有一方情难自已。万人追捧的朱帘秀在褪去幕前光辉,愿意洗尽铅华相夫教子时,让她拥有这个想法的人却变了。

“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。”身心俱疲的朱帘秀,不愿再追逐卢挚的脚步,选择独自在扬州定居。这里于她而言,再也不是扬名立万的繁华秀场,而是十年一觉终于梦醒的终老之所。

曾经光鲜亮丽的她,从来不乏追求者和爱慕者。与卢挚相爱时,朱帘秀眼中只看得到他一人,而当卢挚的身影远去,她目之所及,才出现其他人。

道士洪丹谷适时出现了,他的目光已追逐朱帘秀许久,久到他本已不抱希望。

当时元朝的道士均可婚嫁,相对自由,修道只是一种信仰,而不是一种约束。

洪丹谷脾性疏淡温和,因为年长于朱帘秀,他待她便像对待孩子,小心翼翼又宠溺至极。奔波半生的朱帘秀,在这样的柔情攻势下缴械投降,嫁他为妻。

朱帘秀与洪丹谷结缡相伴了二十余年,其间关汉卿前来探视,见她生活安乐平和,才感觉到宽慰。

二十年后,朱帘秀在杭州的西子湖畔溘然长逝,陪伴她多年的洪丹谷,只留下一句“二十年前我共伊,只因彼此太痴迷”。这一语便道破了朱帘秀二十多年来埋藏在心底的情意,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卢挚,也没有忘记过那一段最深刻、最热烈的感情。卢挚是她心头抹不掉的伤,而她是洪丹谷长在身体里的朱砂痣。

若彼此痴迷的是他们两人,那该有多好?

天各一方,与朱帘秀了结情缘的卢挚也并不快乐,从此后他写的杂剧中“阴,也是错;晴,也是错”,可又能怪谁呢?是他先放开了她的手,让她渐行渐远。他们之间并非牛郎织女一般隔着天地,却比那还长,比那还远。得不到,放不下,才是世间最残酷的事。

“系我一生心,负你千行泪。”错过了的永远是最好的,得不到的永远是最想要的,绚烂绮丽的开始,永远不能预见最终的结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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