胶人(九)

棒球帽追问,“你们到底是来干什么的?”

白朗还没想好怎么说,不料沈天青竟在背后猛地推了他一把,他毫无防备,一个趔趄猛地向着站在房内的棒球帽扑去。好在后者还算结实,后退几步架住了他的胳膊。

身后沈天青飞快冲进来,随即“嘭”一声把门关上。

白朗气不打一处来,“你发什么疯?”

“我听见有人下来了!”沈天青紧张兮兮,“而且听声音还是熟人!”

棒球帽拍手笑起来,“在这种地方偶遇熟人,最有意思。”

白朗走到门口,果然听见外面传来两个男人的说话声。一个稍微年轻些,语气很活泼;另一个则显得低沉又拘谨。

年轻人正说,“大叔你有这么多问题要问,那你可是找对我了。我对这里的情况可是了如指掌。毕竟我也是一个QQ群的群主,经常带人来光顾程老板的生意。”

大叔问,“一三五这三天的主题是固定的吗?都面向哪些群体呢?”

这人问的问题居然跟我差不多?白朗感觉奇怪。沈天青凑上来,“狼哥,你听出来了吗?这个大叔,就是那个鲁智深啊!”

白朗的记忆渐渐复苏。之前为了查心心居的案子,在十三仙的“灵气工作室”,遇见了一个中年男子,自称是十三仙的护法。本名叫张白,年龄上的确是个大叔。

白朗做出一个嘘声的动作。门外张白继续问,“星期五的聚会你来过吗?特别是最近几个星期五?”

年轻人似乎叹了口气,“过去星期五晚上这里有不少人,很多都是穿塑胶衣,戴玩偶头套的,大家谁也看不见脸,确实很刺激。可是今年年初有一回,我来了,找了一个人,身材巨好,就是不怎么说话。

“我对他还挺有好感的,结果我把他戴的那个玩偶头一摘下来,我去,你猜怎么样?”

“怎么了?”张白紧张地问。

白朗和沈天青也不由得绷紧了神经。

“是一张特别恐怖的脸,我呸!是那种被严重烧伤的,真够晦气!”年轻人骂了句脏话,“我当时就急了,去找程老板,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儿?结果有一个客人走过来骂我,说我不懂得尊重人。

“这位是真正能量。可是我就是出来寻乐子的,我从心理上就是不能接受啊!结果他又说,当天晚上的主题就是戴着塑胶面具的,是我破坏了规矩,非要把我赶走。从那以后,周五的聚会我可再也不来了。”

棒球帽开口,“我听出来了,外面这人跟你们是一伙儿的吧?一直在问东问西,到底想干嘛?”

白朗直起身,“你刚刚说过,有一群人,搞得这里乌烟瘴气的,就是指这群烧伤的人?”

棒球帽抱着双臂点头,“外头那小伙子叫皮皮,讲的事情是真的。自打他以后,不少人都不愿意在周五来玩儿了。我不是说我们搞歧视啊,主要是我们也想选自己喜欢的。”

“你遇见过这群人的带头人吗?”白朗问。

棒球帽想了想,“我没亲眼见过,毕竟我来的时候,他们都穿着塑胶衣,没有摘下来头套。但是我总感觉程老板跟那个人应该很熟,他也很为这事儿伤脑筋,所以才说不想干了。”

白朗默然。

棒球帽看出了他的情绪,笑了笑,“我懂你的意思,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人,还嫌别人不正常,也挺可笑的?”

“不,”白朗斟酌着说,“你们都是正常人……”

忽然一阵火警铃声传来,瞬间整个酒吧爆发出骚乱的脚步声。

“起火了?快逃!”沈天青吓得一把推开了门,正看见张白和那个年轻人一起踉踉跄跄地往楼梯上爬去,周围还有几个隔间的门也都接连打开,男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。

只有棒球帽毫不紧张,悠然自得地靠在墙边,观看眼前的一场大戏。白朗疑惑,“你不逃吗?”

棒球帽摇头,“不用忙,这警铃不是真的,是程老板设计的专用假警铃。为的就是一旦这里玩儿大了,事态难以控制,就用假警铃来清场。只有熟客才能分辨出来。”

沈天青看向白朗,“狼哥,我们上去看看吧。”

白朗回过头来看着棒球帽,“今天太感谢了,你怎么称呼?”

“叶云飞。”棒球帽笑了,“你是警察吧?我爸曾经也是警察,可惜早早就殉职了。别的职业我或许认不出来,但你们这路人,走路的姿势、说话的表情,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我不会认错。”

白朗干脆地伸出手,“彭城市刑侦局,白朗。”

叶云飞跟他轻轻握了一下,“白警官,程老板出事了吗?”

“但愿他还没出事吧,”白朗谨慎地说,“我们怀疑他失踪了,或许你能帮忙提供一点线索?”

叶云飞点头。

沈天青三步两步跑上楼去,只见地下一层的大厅内,已经是桌椅狼藉。几个服务员一边收拾一边小声抱怨,说谁让老板非要搞一个假警铃,还在那么容易被人碰到的位置,结果不知道又是那个客人搞恶作剧给按响了。

白朗打电话,通知方舟尽快带人过来进行搜证。自己带着沈天青继续向上走,从“水下”回到地面。沈天青感到脑子十分混乱,狼哥,我怎么觉得越查越诡异了?”

白朗没做声,他隐隐感觉这片区域里并非只有他们两个人。还有一个黑影,似乎正躲在暗处,小心地跟他们保持着距离。

这个黑影不在楼梯上,白朗耐心评估着高度。凭借他作为警察的”嗅觉“,他能够感受到,有一束目光正来自身后的墙上。有谁能攀在墙上这么久?恐怕只有那个十三仙了。

白朗劝自己冷静,楼梯狭窄,空间有限,再加上十三仙的身手不错,这里正适合她的发挥,如果冲突起来,恐怕不占优势。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什么用都指望不上的沈天青,只能出了门再说话。于是他打定主意,闷头加快了爬楼梯的脚步。

“狼哥,你怎么不说话啊?”沈天青一边问,一边紧紧跟上,“你看,我还把刚才那里捡的护手霜带出来了……”

终于离开了地下,白朗恶狠狠一把推开门,向外面走去。沈天青追上来,又想开口,白朗低声说,“别说话,别回头。你往右拐,我往左,灯火酒吧汇合。”

沈天青“嗯”了一声。

往右这一条,要穿过主街,路途更长,但走的都是大道;往左则是小路直穿。沈天青走得飞快,边走边拿出手机来给金得利发微信。

一时间发得过于专注,沈天青有些走岔了路,自己再抬起头来,突然发现四周的建筑有些陌生,看样子是不小心顺着拐进某个巷子里了。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打开手机的地图导航,忽然肩头一沉,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。

——

“你派人查我?”沙沙的嗓音传来,是十三仙。

沈天青想要回头,但那只压在肩头的手力量相当大,沉沉地钳住了他的肩膀。他忍不住“哎呦”一声,“仙姑别生气,我没查你,只是碰巧有朋友在酒吧里遇见了你……”

“你撒谎。”十三仙干脆用另一只手扭住了沈天青的胳膊,“你查我有什么企图?”

沈天青吃痛,“我坦白,我的确安排了人找你!那还不是因为你神龙见首不见尾?上次从你那里买护身符,你塞给我的字条,上面写的什么,凤凰锁心,八街藏头,好吓人啊。我就想问问你,到底是什么意思……”

十三仙扳过沈天青的肩膀,“你不知道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?”

“完全不知道,”沈天青无辜地摇头,“这是你写的预言吗?凤凰锁心,结果凤凰城的心心居地下,就挖出了心脏;那八街藏头,你是说,八街的公寓楼里会挖出来人头?”

十三仙紧盯着他的眼睛,“你好好想想,从小到大都没听过这句话吗?”

“真的没有!”沈天青瘪着嘴,几乎带了点哭腔,“我们家只有我爸特别信风水,从小到大,他带过好些风水先生来过我家,总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。我根本听不懂,也从来没记下来过。我姐姐说,那些东西都是假的,只有好好活着才是真的……”

十三仙手上的力气稍稍放松了些,“你那个失踪了的姐姐?”

沈天青点头,眼底浮现出一层柔和的像水雾一样的东西,但是很快就消散了。他说,“从小到大,我只有我姐姐。”

十三仙松开了手,“那这么多年里,你有没有想过,要找回她?”

与其说是“有想过”,不如说是“一直都在想”。找回她,跟她像过去一样,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,这个念头自从她消失的一刹那起,就牢牢地刻在沈天青的脑海之中。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个念头过于强大,要在他的血肉之躯里生根发芽了。

他怎么也忘不了,那天早上他从卧室里起来,听见父亲沈西来在跟人打电话。他听见“失踪”“跟人跑了”“凭空消失”等等一连串古怪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词,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去,“爸,出什么事了?”

沈西来在一周后才对外宣布,他的女儿沈思月离奇失踪了,并委托了彭城多家媒体发布寻人启事。

镜头前,沈西来一脸愁容,他说,“月月,如果你能看见或者听见,我只想说,爸爸永远在家等着你回来!如果有谁带走了月月,只要你能让她平安地回家,什么条件我们都可以谈!”

沈天青是在看到新闻之后,才得知消息的确认。此前他一直抱着单纯的幻想,只要父亲愿意花钱,总会有人给出消息,那么姐姐的行踪很快就能找到。然而看到新闻里出现了父亲的那一刻,沈天青绝望了。他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轰然倒塌。

当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,一直坐到深夜。直到沈西来回来,打开了灯。

沈西来坐到他身边,问他,“你怎么还不睡?明天不上学了吗?”

那么稀松平常的一句话,就好像这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夜晚!这让沈天青爆发了狂怒,他第一次在沈西来面前发作——大声吼叫着抬手就把茶几上的所有东西统统扫到了地上。

破碎的声音在静寂的大房子里炸裂开来,沈西来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波动,他仍旧维持着一块岩石般的姿态,仿佛高居废墟之上,只看着沈天青发疯。

“你为什么不早点发寻人启事!”沈天青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“现在已经七天了!姐姐她,她很可能……”

预料之中最可怕的结果就在嘴边呼之欲出,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招架,甚至连说出口都不忍心。光是想一想就要心碎了!他用双手捂住脸,大哭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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