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清凉

一路清凉

“后来呢?”张小飞问蒋金花(他们老同学相聚,笔者以为还是使用蒋茜稍嫌不雅的原名更适当),“你跟那个施建平怎么样了?”

“还真让那刘林说准了,我吃了亏……”蒋金花的声音一阵嘶哑。沉默片刻,才接着往下讲:

“我至今也不怀疑施建平真心爱过我,尽管他骨子里很自私。他说我的微笑非常明亮,能给男人一种非常成功的感觉。我刚离婚那阵子,他兴奋得像个孩子。他有点忧郁,也不乏幽默,总之十分生活化。

“那年圣诞节,他送给我一份精致的礼物时,我半开玩笑问他,什么时候送给我结婚戒指?他说等你长大以后再说吧。我说我都30了,你要娶一个老太婆吗?他就拿住我的一只手,意味深长的样子,那意思是,即使你变成一个老太婆,也是一个可爱的老太婆。

“那段时间,我的心里充满难以言传的幸福感。

“后来我认真地跟他说,我想早一点结婚。他说你累不累啊,才离婚多久,就急着结婚?总得有个‘哀悼期’吧。瞧我不大高兴,他赶紧答应来年‘五·一’去拿结婚PASS。

“然而,过了中秋,他还在找借口往后推。我很不耐烦,跟他闹了一段时间的别扭。有一句名言:情人的争吵,是爱情的复兴。这下,他变得更呵护我了,主动提出在春节期间,跟我回娘家见我的双亲。

“但就在农历二十七那天,他说他有点不舒服,让我陪他到医院体检,一检竟检出心脏有问题。那个跟他相识的大夫一脸的严峻。我忐忑不安,生怕大夫说他随时有瘫痪、猝死的可能。幸好大夫只是说情况还不算太糟,要我们先治病,后办婚事。

“于是,我不仅陪施建平四处寻医问药,还弄来一本本的医书死啃。当时,我只有一个念头,不管施建平怎样,我会始终守候在他身边。

“不料,有一天,我陪他赶往崇文区一家医院看专科门诊,斜刺里突然杀出一个女人,挡在我们面前。施建平大惊失色,溜之大吉。女人似笑非笑,说你让他骗了,骗得这样死心塌地,可悲。我也不想跟你过不去,只希望你以后跟男人交往多个心眼儿。

“后来,我才知道,那女人是施建平的老婆,他们压根儿没离婚。他跟老婆没多少感情是真的,老婆死活不肯离,他也毫无办法。他当然不想放弃我,就用假离婚证稳住我。他的心脏只是有点小毛病,跟那个大夫串通一气,借口病情较重拖延,好让我一直做他的情人。

“我被施建平骗了整整两年。等刘林回国等了4年。加起来是6年。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岁月就这样落花流水了。儿子在刘林的教唆下,也不认我这个妈。想起这一切,我就揪心。

“北京我是不想继续呆了,整理了一段心情,果断辞了职,到了上海浦东开发区,在一家外资企业找到一份翻译的活,就一直这么干了下来。”

说完,蒋金花叹了一口气,摘下墨镜。张小飞发现她眼里有一种雾一样的东西,递给她一杯酒:

“你失去了很多。我想我也是。来。咱们为往事干一杯。”

列车咣当咣当地哼着它那老掉牙的歌。窗外的景物扑面而来,又迅疾逝去。列车可以在一条路线上反复来回,但人在自己的生活“轨道”上只能经过一次。

“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有点不可思议?”她问。他说:

“大家都差不离儿吧。这么大老远跑去参加同学聚会,我敢打赌,这在咱们县二中,不说绝后,也是空前的。”

“咱们拉过钩的十几个同学,你估计都会来吗?”

“我估计除了咱俩有点无聊,可能谁都不会来。”

“我看郑爱琼会来。听黑子说她丈夫当了邻县的县长,肯定要到大家面前抖擞精神。”她说。

“我看第一个到的应该是杨斌,这小子最喜欢凑热闹,哪儿人多他往哪儿扎。”他说。

“还有陆昕,在县剧团唱花旦。你曾说她柔弱得让人心疼。”

“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动感情的话儿?”

“说过。”她说。

“没说。”他说。

两人像孩子似的争执不已,又像孩子似的大笑起来……

列车到达S市,张小飞与蒋金花下了车。从S市到R县,还有50公里,要换乘汽车。这时已是晚上8点多,连夜赶往R县已经不可能了。张小飞问一个的佬,S市最高级的宾馆在哪儿,的佬赶紧把他往车里攥。蒋金花拉过张小飞:

“这家伙看起来就不地道。我想起一个地方了。咱们去翠华旅社。”

翠华旅社位于火车站附近一条幽深的巷子里。张小飞跟着蒋金花转弯抹角,看见一个小院子,一栋灰头土脑的两层楼房,嘀嘀咕咕:

“你搞没搞错呀?”

她推了他一把:“进去吧,张总经理。没人害你。这是咱们一位同学开的店子。聚聚旧嘛。”

“谁呢?”

“侯海涛,‘猴子’,还记得吗,瘦得像一弯月亮的那个?”

“你怎么知道?”

“去年我回了一趟老家,在街上碰到‘猴子’。他邀我上这儿来坐了坐。”

走进大门,两人就与侯海涛碰上了。张小飞有点不敢相认。侯海涛更瘦了,哪里还像一弯月亮,简直就是一条被拎起来的旧床单。

与此相映成趣的是,柜台里堆着一个胖女人,有一床大棉絮那么厚,全身没有一丝皱褶。无疑是他老婆了。

侯海涛夫妇对远道而来的客人殷情备至,尤其是老板娘,气喘吁吁地忙上忙下,张罗饭菜茶水,替换干净被褥。吃喝间,张小飞问侯海涛是否知道老同学聚会之事,后者摆摆手,颇为不屑:

“莫非二位千里迢迢从苏州、从上海来,只是为这等鸟事?你们吃饱了撑的吧。我可没有这份闲心思。”

说得张小飞和蒋金花无地自容,赶紧打哈哈岔开话题。

两人准备上楼就寝时,侯海涛特意把张小飞拉到一边,挤眉弄眼:“哥们。这里很安全。要是你想跟蒋金花鸳梦重温的话,不妨……”

“你他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。”张小飞笑了笑,往侯海涛肩膀捶了一拳,“敢情你小子经常鼓励住店的男女偷鸡摸狗吧,看我不到公安局去举报你?”

房间相当闷热。直至半夜,张小飞还在烙床板,于是干脆下楼,到院子里散步。没过多久,隔壁的蒋金花也下来了,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袍。两人对视一眼,并未开口说话。

巨大的月亮像一个乳白色的球在粼光闪闪的天空中飘浮,而一阵阵清凉的风,已卸下白天它饱含的那种人间操劳的气息,沁人心脾,撩人心弦。张小飞忽然有一种冲动,想伸手把蒋金花揽进怀抱。后者也心有灵犀一点通,在期待着什么。事实上,他的手已伸了出去,又停了停,最终却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。

两人各自回房,久久不能入睡。

第二天早晨,两人起床,睡眼惺忪,在走廊上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那么一笑,便下楼去向侯海涛辞行。

侯海涛执意要留两人吃了中饭再走。张小飞说回头再来叨扰,并拿出两张“老人头”。侯海涛哪里肯接?张小飞把钱塞给侯海涛老婆。后者也不要。侯海涛不懂事的小儿子见状,大声说:

“我要,我要。”

才使大家免于尴尬。

在公共汽车上,张小飞与蒋金花,彼此仍然没有开口说话。不是有一句“沉默如金”的俗语吗?把金子扔了,多可惜啊!

R县城关镇不大,早先只有一条通衢大道,如今把两条小街拓宽了、抻长了,这3条主街,如同3条橡皮筋,把整个小镇松松垮垮地绾住。街道两边的房屋,纷然杂陈,有的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婆,有的像十七八岁的小闺女,给人一种零乱不堪的印象。

黑子的家在城关镇东头。张小飞与蒋金花按图索骥,找到上游街25号。看到门前一个小女孩伏在凳子上画画儿,蒋金花问她:

“小朋友,你爸爸叫黑子吗?”

小女孩抬头打量一下来访者:“我爸爸不叫黑子,叫周大阳。”

周大阳即黑子。不仅因为人皮肤黑糙,且因为“大阳”多一点,即“太阳”,其绰号还有“太阳黑子”之意。

“我们是你爸爸的同学。他在家吗?”

小女孩煞有介事地说:“阿姨您说话语句不通。我爸爸从不上学,没有同学。”

蒋金花与张小飞不禁开怀大笑。黑子听到笑声,从里间出来。三人一见面,都高兴得差点拥抱起来,热烈握手、寒暄。蒋金花伸手摩挲小女孩的头,对黑子说:

“你女儿真可爱。学习成绩一定不错。”

黑子自豪地点点头。

张小飞问:“嫂夫人呢,她不在家?”

黑子苦笑一下,没有吭声。

吃过中饭,三人租了一辆面的,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。下午3点左右,黑子腰间的BP机便陆续响个不停,都是来聚会的老同学Call的。黑子回话一一告之:5时,大家在“蓝天”宴宾楼会合。他早已在那里预订了一个可容纳20人的大包厢。

张小飞跟蒋金花在火车上提到过的人,都来了:郑爱琼、杨斌、陆听,然而,没提到过的人只来了一个南昌的钱怡,加上他们自己和黑子,才7个老同学,比12年前在操场上认真拉过钩的人数,几乎少了一半。

席间觥筹交错,好不热闹,笑着闹着,唱着跳着,大家都有点得意忘形。自然而然,相互之间,就问起了各自家庭、配偶和孩子的情况,大家渐渐又静下来,凝神细听,又欲说还休。不到10分钟,彼此就弄清楚了,聚会者之中,除了张小飞,都是离异之人。杨斌就说:

“看起来,没来的人还没离婚,没离婚的人不守信用。为什么?因为婚姻总是让人变得越来越虚伪、而不是越来越诚实。”

“那么,我呢?”张小飞傻乎乎地问。

“蒋金花,你说他是虚伪还是诚实?”杨斌虚晃一枪,惹得众人嘻嘻哈哈,你一言,我一语,竞相挤兑张小飞和蒋金花,仿佛他们是一对新郎新娘似的,要两人谈谈曲径通幽的情感经历。

“事实上,”张小飞摊摊手说,“我们只是昨天在火车上才偶然重逢的,这12年来,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故事。”

“12年一个轮回,正好可以从头再来是不是?”郑爱琼这么一说,得到了大家的附和。已经离婚的人,不管是主动离婚者,还是被动离婚者,也不管其动机如何,多少都有点撺掇别人离婚的倾向。

张小飞瞅了瞅蒋金花,后者正不胜羞赧地低着头。他像平时打领带一般,心头一抻,在大家面前,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:

“在眼下咱们这个圈子,婚姻已把你我的身心,搞得像一地鸡毛。我想我也该打扫打扫自己的生活了。各位老同学,我提议,在这个本来就是为了叙旧而举行的聚会上,每个人讲讲自己失败的婚姻,把心中的那点苦水一吐为快,可供大家玩味,甚至还可供大家将来再婚时参考、借鉴。对吗?”

众人齐声叫好。

黑子是聚会召集人,自然由他带个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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